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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愿读书#《乞力马扎罗的雪》

by 任 宁

在谈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时,王小波沉吟道:“北国的莽原简直是一个谜。黑色的森林直铺到更空旷的冻土荒原,这是一个谜。河流向北流去,不知所终,这是同一个谜。一个人向森林走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也是同一个谜。河边上有一座巨石,水下的沉木千年不腐,这还是同一个谜。空旷、孤寂、白色的冰雪世界令人神往,这就是那个谜。”

假使让亦舒或张小娴来改弦更张,将地理名词都换成鸳鸯蝴蝶派术语如“感情”、“缘分”和“幸福”等,这段话便大可化身女人论婚姻之谜。不才以为,此处谜底,跟王老师之谜的答案异途同归,乃是人类探知和控制的两大渴望。只不过在落实对象上,后一个是老公孩子,前一个,则是自然界。

据贾德·戴蒙德著《枪炮、病菌与钢铁》载,茹毛饮血了不知许久后,大约一万年前,粮食种植发轫,新石器时代伊始,人类遂从采食者晋升至生产者,仿佛实习生终于熬成合伙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新身份也导致人的态度起相应变化——我们不仅能利用自然,亦慢慢懂得欣赏自然,并且各行其道,个中门路不少于袁枚《随园食单》内列举的豆腐吃法。不过多则多矣,余观其大抵可分两派:

一类视角带有东方特色,就好像尤瑟纳尔《王佛脱险记》里的老画家,爱的是物体的相貌而不是它本身。毕竟如韩愈那样知道“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的,还是在少数。中国人更习惯着眼于自然之“美”的叙述、评论以及呈现。比方说白乐天作“澹烟疏雨间斜阳,江色鲜明海气凉。蜃散云收破楼阁,虹残水照断桥梁”,并非想搞长庆年间杭州气象记录,但为“江楼晚眺,景物鲜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张员外”罢了。再及,众所周知,吾族自古喜择石崖中秀丽奇险者,遍篆“洞天福地”、“钟灵毓秀”或“天下第一”之类朱笔颂赞于其上。故如三山五岳等“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内,摩崖字词之云集绝不亚于明星微博上的粉丝跟帖。揣其因果,大约是前辈惟恐后人觉不出山水美妙,得不着康德所言之“心灵时空的合目的性”,不惜自掏腰包破壁凿景,留下若干温馨提示——这传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倒被各地工宣队以刷标语的形式发扬到了极致。而在美术圈里,从前甚至施行过人造景观的行业规范化管理——唐朝王维的《山水论》中早有“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水无波”的提纲挈领。这指导思想发展至宋元相交,饶自然《绘宗十二忌》里已现“石止一面,树少四枝”等量化指标,渐具当代众单位“月度绩效考核表”之雏形。

还有一路派别,以西方为代表。山东人有俗话: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欧美文化发源地风光旖旎,但土壤相对贫瘠,靠天吃饭的现象比较严重,所以他们更多对“美”之下运作的自然“力”抱有崇拜,如猛兽、狂风、海洋、日月等等,不一而足。“如狼似虎” 在《尉缭子》中是贬义,到了威廉·布莱克的诗里,就变成“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造出了你这般威武雄壮(郭沫若译)”。故不少地中海神话人物都据称受过“纯天然无污染”的加持。希腊传说里参与围猎卡吕冬野猪的阿塔兰忒,幼饮熊奶,疾走如飞,最终幻化为狮子一头。又好比狼,于蒲松龄笔下是“止增笑耳”的奸恶角色,屡被众屠夫以奇特手法虐杀,可谓悲惨绝伦。但同样动物则尝为襁褓中的罗慕路斯与雷穆斯哺乳。此兄弟日后建立罗马城,还塑母狼像以示纪念。纵观之下,虽如《小红帽》里那般不干正事,偏偏去cosplay人家外婆的革命败类的确存在,但用唯物史观来看,狼们依旧“功绩是第一位的,错误是第二位的”。西方人喜欢跟自然攀亲戚,从达尔文、赫胥黎开始,到戴·莫里斯这儿,干脆自认是“裸猿”。有了这层关系,自然界对他们而言就像个当领导的远房表叔——八辈子没联系,可到有事要办的时候见面便敢热络如盟军易北河会师。美国作家梭罗就宣称,“……一个可怜的愤世嫉俗的人,一个最忧郁的人也能在自然界的事物里面找到最甜蜜温柔、最纯洁最鼓舞人的朋友。”而欧内斯特·海明威,也用《乞力马扎罗的雪》为这点增添了文学意义上的注解。

作为“迷失的一代”思想上的引领者,海明威之大名无需赘言。除了干掉德军狙击手,解放伦敦剧场街的事迹让无数文艺青年传诵外,他提出的“写作的本质是省略”之“冰山原则”更是影响深远。海老师曾言:“凡是你所知道的东西,都能删去;删去的是水底看不见的部分,是足以强化你的冰山。”所以,看此君文章极需联想能力。最佳读者的典型,理应是贾宝玉一般的意淫九段高手,或至少要有赫尔克里·波洛那种在脑中构建场景的推理功夫。另外,基本的动植物知识亦非常重要,否则理解起他作品里无处不在的“非人”角色来便要打折扣。我找的汤永宽译本就颇可以挑些刺。水羚(waterbuck)作“羚羊”和疣猪(warthog)作“野猪”好像还能接受,但将合欢树(mimosa tree)译成“含羞草树”,汤姆逊瞪羚(tommy)译成“野羊” ,以及鼠尾草(sage)译成 “山艾”就有点不大对头。 还有一处莫名地把“deer”这个通指所有鹿的词特指成“麋鹿”,不知是否由于译者对这姜子牙的坐骑情有独钟。要知道,非洲是没有麋鹿的。

《乞力马扎罗的雪》是海明威获诺贝尔文学奖和普利策奖之前的意识流小说,常跟其他短篇结集出版。虽然不如《老人与海》抑或《永别了,武器》那样家喻户晓,但它的开头却挺有名:“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接着的内容,纸面上来看无甚特别:一个男人,哈里,跟第四任老婆跑去非洲旅游,被荆棘擦伤膝盖,不幸感染坏疽,在野外垂危,于是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最后死掉了。不过,海明威最擅长的套路原本就是虚幻和现实相互穿插,此文内心活动部分交待的信息量远远大于“明线”里的情节。哈里想起了年轻时的圣诞节和暴风雪,想起了经历过的惨战,想起了打过的架和爱过的女人,想起了祖父的圆木房子……宛如中国人说的“临死前过一遍走马灯”。值得一提的是,在通篇回忆中,第二人称“你”专门用来参与美妙的故事;而切换成第三人称“他”时,描写的便全是消极不堪的阴暗面。举例来说,在“城堡护墙广场”一节,就有“你”和“他”交替出现。“但是你无法口授那个城堡护墙广场,那里卖花人在大街上给他们的花卉染色,颜料淌得路面上到处都是……她涨红了脸,大声笑了出来……。”

但是,同一个地方,也可以是这样:“在城堡护墙广场附近有两种人:酒徒和运动员。酒徒以酗酒打发贫困,而运动员则在锻炼中忘却贫困……当凡尔赛的军队开进巴黎……或者带有任何其他标志说明他是一个劳动者的,一律格杀勿论。就是在这样的贫困之中……他开始了他此后的写作生涯。” 海老师显然有意使用人称变化来调节距离感,不动声色地表达喜恶。

然而,无论是虚幻还是现实场景,不管是“你”抑或“他”,自然一直如影随形,从哈里小时候,到青年时代,再及他病危的黄昏,直至他在睡梦中失去生命。自然慷慨地给予他快乐的经历,也毫不留情地扮演死神把他接走。整个过程,就好像约瑟夫·康拉德在《黑暗的心》里写的:“荒原俘虏了他,爱上他,拥抱他,进入了他的血脉,耗尽了他的肉体,还以某种不可思议的魔鬼入盟仪式,使他的灵魂与荒原融为一体,荒原宠着他,纵着他。”

靠结尾处有一度,海明威写得哈里似乎得救了,但原来终究乃泡影一场,只是临终一梦。全文也于兹达到高潮:“……往下看,他见到一片象筛子里筛落下来的粉红色的云,正掠过大地,从空中看去,却象是突然出现的暴风雪的第一阵飞雷,他知道那是蝗虫从南方飞来了。接着他们爬高,似乎他们是往东方飞,接着天色晦暗,他们碰上了一场暴风雨,大雨如注,仿佛象穿过一道瀑布似的……于是在前方,极目所见,他看到,象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山巅。于是他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多么迷人的场景。这种死法,真幸福。